当一家民宿只接待女性
“当然,还有一个知分寸的老板。”故里说。她打造了一个纯女性的封闭式庭院,“院内有花,有树,大家可以穿得舒舒服服,关掉手机,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喝咖啡,喝茶,看书,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”。
文 | 李微明
编辑 | 易方兴
运营 | 栗子
今年五月,在大理,燕子和小粒开了一家女性民宿。不料,刚营业,她们便在网上收到一条有争议的需求——一位妈妈说想带儿子来入住。
她俩都是95后,开女性民宿,只接待女性入住,初衷在于女性交友。
“我们觉得这个行为不妥,当时第一反应是被冒犯,因为我们的入住规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,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提问。”燕子说。
在这条评论下面,引发了有关异性儿童抚养的讨论。一些人则觉得当然不可以,“小男孩不也是男人吗?”作为经营者,燕子和小粒也拒绝了:“就像女生去公共澡堂,在更衣室,如果碰见其他母亲带进来的小男孩,会有被冒犯的感觉。”
她们私信这位客人是否有不便的难处,又表达了歉意,“万一她是位单身母亲,想带自己的孩子出去玩,看到这个地方觉得很安全,所以尝试询问是否需要帮助。客人也向我们致歉,觉得不应该提出不合理的要求,说她只是好奇问一下。”
但在另一方面,燕子和小粒隐隐感到难过,“女性成为一名母亲后,好像更容易考虑到自己和儿子的便利,忽视了那么多女性的抵触。”
而这样的纠结,对于选择开女性民宿的人们来说,只不过是众多关于性别的争议中,微小的一种。在丽江创办民宿已经三年,将近40岁的故里,则是因为开女性民宿,直接遭遇了网暴。
非议凸显在今年六月。夏日清晨,手机在枕边不断发出响动,故里划开锁屏的瞬间,发现自己的评论区和私信炸了——她先前接受了一次创办女性民宿的采访,浏览量超过了四千万,冲上了热搜。
评论和私信中,除了女性客人对定价和时间的询问,挤满了对她的谴责和谩骂。“有说我歧视男性,搞女权,其他很多评论说‘老板肯定是男的,为了自己享福’,直到现在都还有人这样说。”
故里挨个解释,自己保护女性旅行安全的创办初衷,“我特别不希望明明是一件好事情,却被人误解”。然而,故里发现自己“越解释越乱”。她的回复又引发新的恶意——有人笃定房间安装针孔摄像头,有人“意味深长”地调笑,“尼姑庵旁边一定有和尚庙”。
故里愤怒又不解地点进恶评者的主页,看到的是一个个隐藏信息的私密账户,“原来这些人也怕别人网暴他”。
随着事件发酵,网络上的语言暴力入侵现实。故里经营下的四家店铺同时不间断地响起电话铃声,座机和留在订房平台的私人号被打爆,一接通就是谩骂,“上来就说你们开这样的民宿是不是有病”。
负责女性民宿管理的店长是位刚大学毕业的女生,平日待人和善,说话轻柔。那一天,隔着窗户,故里看见她站在庭院里举着手机,气红了脸。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:“哎呦,你们知不知道这个样子是破坏人家姻缘的呀。”
看着小姑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崩溃哽咽道“我不跟你说,我跟你老婆说”,故里走过去从她被汗洇湿的掌心抽出手机,“不要再听电话了,我来处理”,她淡淡道。“我不吵架,他骂人我直接挂了,然后拉黑。”
接连不断,许多评论质疑她:“为什么刻意分离情侣和夫妻?”
故里很无奈:“丽江不只我这一家民宿,为什么非住这家不可?”她觉得,这是把多选题变成了判断对错的是非题。但故里想不明白,开一间服务女性的民宿,是一种商业行为,为什么会冒犯到非目标客群?
“我是在做生意啊,相当于卖卫生巾——这个东西是不是仅面向女生市场的?难道卖它错了吗?”故里说。而经营女性民宿,就像划一条摇摆的小木舟,摆渡人刚想起航,便遭遇风浪。
正如一只小舟始于一块普通的木板,女性民宿诞生之初,往往是为了减少性别上的不便,提升体验。
“主要是厕所。”小粒摸了摸毛茸茸的板寸,她说话带着俏皮的广普,爱说爱笑,喜欢亲手设计组装家具。比如,在市集捡起一块木板,她拎回院,焊上椅子腿就成了一个稳稳当当的小茶几。“小粒有很多巧思。”燕子说。
她们的院子里只有一个卫生间,需要与其他三间房客共用,如果都是女性会方便许多。与此同时,根据燕子一年前在北京的合租经历,她发现即使有男性室友爱干净,会主动打扫卫生,狭小的空间和马桶设置对于男性站姿如厕并不方便,容易产生污渍。这样一来,马桶圈就成了卫生隐患。倘若使用蹲坑,由于地势更低,也更难打扫。
“之前在北京合租的室友有几个男生,他们上完厕所马桶旁边会留下尿渍,也不去擦。”燕子说。她会用淋浴喷头冲洗,但重复几次后,心里也憋着一股火。燕子尝试主动沟通,她走到客厅提醒室友注意保持公共空间卫生,对方应付着“好的好的”快速走开,下一次厕所仍然冒出无人清洁的新印记。
相比之下,开女性民宿三个月以来,由于生活习惯一样,卫生间都维护得挺干净,“地上纸屑都没有,不用深度打扫”。
男女对厕所使用方式的区别,是居住体验产生冲突的地方之一。除此之外,还有许多容易被忽视的其他细节。
比如快30岁的Sam,是女性民宿的经营者中少有的男性。自从开女性民宿以来,他发现了很多女生才会注意到的独特细节。
“以卫浴设施为例,通常的装修其实没有考虑到女孩子,包括洗手池的高度,水温,还有淋浴方式,这些都更符合男性需求。”Sam说。
有一次,一位女性朋友对Sam说,希望早上和晚上洗漱时都有温水。这句随口的聊天,令Sam大受震动。
原来,“女生生理期对热水的需求那么强烈”。那之后,他决定采用温热的洗手水,并且,要把固定的顶喷,换成灵活的淋浴喷头。就连上下铺的攀爬架,过去是冰凉的金属,现在也都改成肌肤接触更为舒适的木制攀爬架。
作为创办女性民宿的男性主理人,Sam遭受的攻击和非议同样不少。“有骂我歧视男性的,也有很多人质疑男性做这么一个纯女性的场所,肯定是为了满足怪癖,多难听的都有。但我还是认为,经营者是有一定社会承担的,这是更高的愿景。”
“我能理解大家对男性主理人的疑虑和担忧,”了解Sam遭遇的困境后,燕子说,“但我个人非常支持这样的行为,作为男性能直面客观存在的女性困境并自发地创建友好空间,去了解并接受另一个性别群体的意见和反馈真的很有勇气,我非常非常佩服他。”
而从经营的角度来说,如果是开女性民宿,在生活用品的准备上,更容易有针对性。
比如在故里开的女性民宿里,她把自己曾经在酒店被忽视的居住体验,通通改善了一遍,“房间有卷发棒、刘海夹,购买的梳子不扯长头发,吹风机选择功率大的,一分钟就可以吹干头发。至于洗漱用品,买的是针对女性头皮和肤质的中草药款,热水温度适宜,洗澡水压大,在民宿中走到哪里都有鲜花。”故里细数着。
“当然,还有一个知分寸的老板。”故里说。她打造了一个纯女性的封闭式庭院,“院内有花,有树,大家可以穿得舒舒服服,关掉手机,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喝咖啡,喝茶,看书,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”。
目前,作为新生事物,女性民宿如今的入住率还不错。在每日人物访谈过的几名经营者中,目前入住率基本都接近百分百,价格与全国青旅也相同,在百元左右。而故里的女性民宿定价在400元一天,这个价格,只有七八月份同类套房价格的一半。上个月,故里经营的女性民宿利润做到了2万,不过是她四家店里最低的,因为她“一直不涨价,提供早餐与一对一服务”,而且给员工的工资也更高一些。由于她们处于经营起步期,时间为几个月到半年,暂时没有收回成本。
Sam也表示,疫情结束后,女性民宿全年平均净利润可以做到30-40%左右。“不过这个净利润不算高,一般经济型酒店可以做得更好,而背后的原因,一方面是我们处于安全和特色考虑,使用的是商业独栋建筑,导致物业费用高,另一方面人力成本也比较高。”
对女性民宿这艘小船来说,背后所处的海域更值得关注。
根源上,北京东城区公益组织“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”,曾在2021年11月25日“消除对妇女暴力行为国际日”当天,发布了《防治性骚扰法律与司法审判案例研究报告(2019-2021)》,显示超过九成的性骚扰受害者为女性。
根据相关解读,由于在司法实践中,实施性骚扰的违法成本过低,而受害人的维权成本相对较高,即使胜诉,获得的民事赔偿数额也很低,性骚扰受害人求助司法救济的意愿普遍较低。
所以,选择开女性民宿的经营者们,有着一个共同的考量——安全。
在大理的一个夜晚,燕子和小粒与房客们围坐在院子里,组织了一场“旅行中对女性不友好事情”的聊天会。当问到在场有没有人遭受过言语或者行为上的性骚扰,所有女孩都举起了手,“网上性骚扰的社会事件和新闻很多,但大家很少提及网络部分,说的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。”
听着女生们的描述,小粒突然想起前天她和燕子晚上十点半照常去回收站扔垃圾,经过长长的小巷时,发现身后一直有一位男性尾随。大理的深夜被小巷割裂成两段,相隔一百五十米的尽头,灯火通明的闹市区远远喧嚣着,而她们在死寂的窄巷中脚步慌乱地走着,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,却不敢突兀地跑起来。
小粒不断回头望着,身后灰色的瘦长身影不断贴近。小粒瞥向同伴,燕子沉着脸拉住她,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走。仓皇中,小粒开始摸索衣兜寻找自我保护的工具。她突然转向燕子,颤抖着提高音量道:“我口袋有一把刀。”
“如果是其他人肯定不知道小粒在发什么神经。”燕子笑笑,解释道,“但如果在场的只要是女性,她一定能明白,这是潜意识受到威胁的反应,是说给后面人听的。”一分钟后,脚步消失了。
这不是她们第一次遭遇尾随。在搬到大理之前,小粒和燕子有一次在原来居住的城市里庆祝新年。晚上七点,从超市买菜回家路上,她们经过一个空荡荡的广场时,燕子突然感觉有人挤过来,她偏头看去,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性,对方似笑非笑,手伸进裤子在下体抽动。
燕子紧紧地挽着小粒,催她快走。
那人追了上来,伸手去拽燕子的衣角,不断舔动嘴角。“我把燕子拉到一边,大吼那个男的让他滚。”小粒边走边呵斥。
“我练过几年泰拳,但那个时候还是慌的,只想带着燕子快跑。”小粒说。
类似的经历,其他的女性民宿经营者也经历过。比如在武汉的谭月,当时她经营一家青旅,同样经历了被骚扰的事件。
有天深夜,谭月铺好被子准备休息,突然门板传来大力的敲击声,外面几个青年男性,吵嚷着要她开门。谭月抵住门询问,对方说要给她送几瓶酒。
“他们可能是好心,但我真的被吓到了。我起码已经进入社会工作了,但如果房间内是还在上学的女孩呢?她们会不会更加感到害怕和被冒犯?”谭月说。
后来,谭月转让了原有旅舍,决定开一家仅限女性入住的青旅。她想让女孩不用在洗澡后湿漉漉地匆忙套上衣服,低头躲闪着跑回床铺,或在深夜为来回走动的声响紧张。
而在丽江经营民宿的故里,则想通过开一家女性民宿,来撕掉丽江一度被贴上的“艳遇之都”标签。
“我从骨子里就很厌恶这种表述,一是不尊重女性,二来,苍山洱海、玉龙雪山,这些美也不为艳遇存在。”故里说。她之前经营的传统民宿,经常有男客人打电话来,张口就是“我来玩三天,你店里有没有美女”,她对这个标签“恨透了”。
而从一些女性游客的角度来说,艳遇的标签,也会带来潜藏的危险。
有天夜晚,故里接到客人的电话,两个女孩哭道:“姐姐你在哪里,有人一直跟着我们。”故里问清地址后,立刻派高壮的店员出门迎接,并提醒女生们及时报警。通话中,她听到几个喝醉的男性一路尾随,口中污言秽语不断。
除了危险,还有欺骗。在故里最先经营的传统民宿中,曾有一位男房客,主动对另一位单身的女房客嘘寒问暖。故里察觉不对,多次私下提醒女生注意安全,最后却被删除拉黑了。
“后来接到警方电话,才知道那个男生是个诈骗犯,骗女生说见家长,到了机场还没下飞机,就被特警抓走了。”故里说。
故里愈发谨慎,即使因为多次提醒女房客遭到反感也仍然坚持。“我作为女性,一个女儿的母亲,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有一天陷入到这样的情感陷阱中。但如果有这样可能,希望那时候她身边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去保护她,阻止她,我会真的很感激。”
她跟作为合伙人的妹妹沟通,要开女性民宿。妹妹也支持她,“妹妹说没问题,哪怕一分不赚,我们也要去做”。
新店开业,来送餐的外卖员把电瓶车停在门口,递过外卖的时候他问故里:“你是不是没算过账,你这样肯定要亏本啊!男生接待不了,夫妻、情侣接待不了,带小男孩的接待不了,你都没什么客人了,你想过没有?”
但故里觉得,如果这位外卖员有女儿,当他的女儿长大后,来丽江这样被打上“艳遇”标签的城市旅游,要是能住在女性民宿里,他作为父亲,肯定也会更放心一些。
她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外卖员,对方思考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对。”
尽管有争议和不确定,女性民宿仍在风浪中向前。
“我们的客人来这里都不关门的,手机也乱扔。”小粒苦恼道,她一遍遍叮嘱大家夜晚锁门,跟在客人身后四处捡散落的手机和平板。在进入小院的那一刻,界限便悄悄消失了,屋门敞开着,“房客都说很有安全感,倒头就睡,这点她们自己也很意外”。
大理的院子很静,小粒有时抱着猫经过,看见庭院中她亲手拼起的木板桌上,两个女孩仰躺着,贴靠在一起望向星空,谁都没有说话。
有次房间订满,有位女生跟小粒微信打招呼想过来玩。“她连着来了两天,自己在客厅睡着了,晚上看电影到十点半才离开,第二天又过来在这里织毛衣,织着织着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”。小粒说,“你能看到女生之间的这种信任,会是很动容的。”
白天,女生们互相结伴出游。“两个之前完全不认识的女孩,第二天一早一起去洱海公园,在大太阳底下玩了三个小时,其中一位还在同伴的帮助下把自行车学会了,两人回来疯狂给晒伤的腿涂芦荟胶,还都觉得特别值。”燕子说,“这种互助让我感到被温暖到,你会感觉社会上的支持来自群体,而这个群体就叫做女性,只要稍微放开自己一点,都会接收到陌生人的善意。”
天然的性别与相似的社会经历缔结了女性,她们在相互靠近中产生友情,自然地形成建立在情感共鸣之上的精神社区。
来来去去的女生在小院中停留,她们望着大理的云与星,坐倚在小粒和燕子一起打造的木椅上随心所欲地闲聊——有时候聊学业,也有时候会提到职场,谈论自己的未来规划。
这样的女性们互相支持的体验,在武汉开女性民宿的一诺也深有体会。
那段时间,赶上很多难以解决的事,加上经济上的压力,和心理上的压抑,一诺在自己三室两厅的家里,开了这家女性民宿。
她准备了一个留言本,有位读大一的女生在临走前,提出跟她交换日记本互相留言。一诺默默写下:“在最好的年纪不要害怕去犯错,尝试去探索自己的任何可能性,成长为自己最想要的模样。”
而在交换回留言,回房间看时,她的眼泪一下涌出来,最后一句写道:“我想成为姐姐的模样。”
“我一直遭遇否定,那段时间情绪也很低落,没想到会被认可,在那一瞬间我受到了鼓舞。”一诺说。
她重新打起精神,以民宿的房客们为基础建立了女性互助群,帮助刚步入社会的女孩。有一次,来住宿的女生实习被欠薪,边说边哭。一诺想起,正好上午刚退宿的是一位律师,“我在群里找到她,跟她说了情况,律师姐姐说‘小朋友多大?我帮她把事情解决,会给妹妹最优惠的价格’,后来没多久就帮忙摆平了,走法律途径把薪水都讨了回来。”
“下一步我们要绘制全国女性友好空间地图,我计划去全国各地寻找女性民宿主理人。”宽阔的桌面上,小粒和燕子一同扶住眼前的地图,一颗云白色的小图钉落在了大理,“找到她们,联系她们,一起为此努力。”
(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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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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